亞洲,  非典型遊記

兔子湯與阿嬤(三)-完

在瑞典時,有個沙發主曾煮麋鹿肉給我吃,擴大了我對肉類的想像,甚至聽朋友說,秘魯有道當地料理是烤天竺鼠;有人認為吃這些可愛動物太殘忍,他們應該是人類的朋友,但是、雞鴨豬牛難道就不可愛、活該被吃嗎?即使吃蔬菜,植物也是生命啊。生命的延續,建立在物種相剋的食物鏈上,對於吃兔子,我倒是沒有意見。兔子的肉質柔嫩,口感類似雞肉,而當地的燉湯方式,據說對胃特別滋補,我剛喝完一碗,奶奶馬上站起身來很激動要替我盛第二碗,阿星接過碗、笑著要她老人家坐好。

那天傍晚我們去市場閒逛,我眼尖看見攤商賣著山竹,手指著要吃這個、喜悅地買了數顆回家;第二天阿星的伯伯嬸嬸開車載我們去爬山,傍晚回家吃過晚飯,我提議想看阿星的兒時照片,跟著奶奶一起回她房間拿出相本。我一邊看、奶奶一邊介紹阿星的成長史,我餘光瞄到阿星在我們身後,眼明手快從幾本相簿裡抽出幾張照片,放進外套口袋裡。我用德文問他:「藏什麼?以前交往的女朋友太多了嗎?」他一笑,未多解釋;到了九點,奶奶打著呵欠、吩咐我們下樓喝褒湯,她先睡了。我們抱著幾本相簿到客廳,小心翼翼地翻看著,阿星這時才從口袋裡拿出那小疊照片、一張一張復原放回。畫面中一個男人、表情似笑非笑,將年幼的阿星寵溺地抱在大腿上;他低頭看著照片說:「這是我爺爺,早些年就過世了;他們夫妻感情好,我怕老人家傷心,把爺爺照片藏起來,別讓她看見比較好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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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天我們去海生館,走了一天的路,腳痠痛不已,阿星一邊笑我沒用、一邊說晚上帶我去腳底按摩;出門前,他在廚房跟奶奶說了幾句話,對我眨眼要我保持沉默。「老人家節省、聽到去腳底按摩覺得要花錢,不會肯去的。」原來他騙奶奶想買衣服,請奶奶幫忙給意見、看適不適合;奶奶的節省只是省自己,聽到孫子想要什麼、馬上跟著我們衝鋒上陣。那晚我們三個人在一個小包廂裡,我跟阿星被按得唉唉叫,按摩師說兩個年輕人太虛、比不上老人家,奶奶笑呵呵。當時播的電視劇很有意思,宋丹丹的女兒跳上屋瓦說:「我追求的愛情,是人群中有人多看你一眼。」她對女兒大罵:「多看你一眼?那種人通常是流氓!」。

臨走時,阿星結帳之餘又買了好幾本腳底按摩券給他伯伯,我注意到他每次出門,但凡看到什麼新奇東西也一定買幾份給家裡;我說:「你對家人真好。」他聳聳肩:「好幾年來就見這麼一段時間,只能用錢彌補一點親情了。」

自從第一天買山竹回家,之後每天早上的客廳都會出現一簍山竹,奶奶說,既然台灣吃不到,在這就多吃點。我不知道是誰透漏消息給奶奶,轉過頭對阿星做出孟克吶喊臉,他格外幸災樂禍,原來這就是「受寵」的滋味。每晚睡前,奶奶總是準備好兩盅湯給我們,滋補的人參湯、我認不得的中藥湯,有時我們還得互相捏鼻子灌對方喝完,畢竟是奶奶的愛,一滴都不能浪費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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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四天,我們去探望阿星的外婆跟舅舅,下午閒著沒事,坐人力車去菩提樹大道散步,我們天南地北地聊,直至傍晚,阿星帶著我抄小路,路過一戶人家、門口放著一把黑傘,他給我說了一個black story,他小學時曾經糊里糊塗跟著一隊人走,大家手上都拿著黑傘,走到盡頭處、他才發現自己走進了墳場,原來那竟是送葬的隊伍;回程的時候,每個人都撐起了黑傘,有人注意到他,送了他一把黑傘、帶著他回到鎮上,從此他看到黑傘就想到死亡,總覺得那是躲避亡魂的道具。

第五天,我生病了。看醫生後開了藥,嬸嬸說吃點藥沒關係,吊點滴就免了,不安全。那天胃口不好,奶奶在我床前問我想吃什麼,我說兔子湯,她特意煮了一大鍋,我卻只吃得下半碗,對奶奶很過意不去,阿星安慰我:「別擔心,奶奶養了很多兔子。」

第六天我恢復得差不多,終於吃得下一整碗的兔子湯,卻已到了離開的最後一日:阿星提前招了人力車來,車伕把我的行李放好,阿星扶著我上了車;奶奶依舊穿著我們第一天見面時的那件藕紫色上衣,站在家門口、輕輕對我揮著手。阿星在我離開的隔天也會回德國,直到分別這刻,我看著奶奶慈祥平靜的笑臉,突然感到不捨。想起她細心準備各種食材、在廚房裡忙進忙出的背影,想起餐桌上的兔子湯跟每晚不同的煲湯,想起她看著阿星幼年照片笑時的嘴角,想起她聽見阿星要買衣服時衝出家門的小小身影,想起阿星藏照片、擔心她睹物思人的悲傷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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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的離去不足掛齒,然而阿星還是得離開她的身邊,一如當年、她的大兒子帶著兒媳離開中國,過了十數年才又見面;離別是她字典上的一頁,而她日日細讀的思念,只有在兒孫回家的那刻才能化解。想你時,你在天邊;想你時,你在眼前。

到了巴士站,阿星幫我把行李放上大巴,此行往上海約五小時車程,我摸索著找到屬於我的一席床位,剛坐下不久、車已緩緩開動;隔著玻璃車窗,望見阿星遠遠地站在月台上,他看著我、伸長了手對我揮舞著,臉上那似笑非笑的眉眼,竟有點像照片中他爺爺的神韻。青春男子,時間轉瞬而過,我愣愣地想著、下次再見他一面,不知又要經過多久。上次道別是在德國,我坐在火車裡,他站在月台上,我模仿電影情節將手掌貼在玻璃窗上狀似不捨,他被我逗笑、伸出一只大手隔著玻璃貼著我的手;火車開動、他慢慢放開了手,隨著車子越開越遠,他在玻璃窗外小跑步追著我,直到火車加速離去,他細長的身影越看越遠,最後終於變成一抹黑影。

離別也是我們字典上的一頁,生來就沒有機會能夠消解。

(本文完)

兔子湯與阿嬤(一)兔子湯與阿嬤(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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