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藝蜻蜓,  

《人魚紀》: 單人舞雙人舞

讀《人魚紀》這本小說,像在吃一碗海之冰,開始的滋味沁人,到後來,漸漸覺得頭痛、渾身發冷;讀李維菁的作品,總是很難把她個人跟文學分開來看,尤其在讀這本小說時,感覺更為強烈;很多時候,她彷彿藉著女主角的口吻,滔滔絮絮訴說身為一個人類的日常經歷:學舞的欣喜與哀愁,一個被壓迫過的母親為難自己女兒的宿命,以及一個女性陷在永遠找不到伴的嘆息、不管在舞蹈跟人生上都是。

女主角的名字叫做夏天,主線情節講述了她的學舞歷程。年少的她沒有機會學舞、在成年與經濟獨立後,決心把薪水都砸進這項學習裡:找自己喜歡的老師、上自己喜歡的課,課餘與下班的大多數時間也都全部拿來練習;不練習的時候,她就看別人跳舞的影像,國標舞簡直是她世界中最重要的事情,她深深陶醉其中。

可是她再怎麼努力,始終都要面對的一個難題,並非學不起來、也不是練習不夠,為了跳心目中的雙人舞,她就一定得找到一個舞伴─沒有舞伴,一個人沒有辦法完成一支舞蹈。夏天在尋找舞伴的路上跌跌撞撞,一如她人生中的感情經歷,總是沒遇到她覺得真正對她好的男人,就連她身邊的女性,似乎也都跟她有著相似的絕望。

小說中用一句話當作貫穿國標舞的宗旨,原文是:”Man leads, woman follows, everyone wins.” 其實,這句話放在世界中也通行,兩個人當中總是要有一個人妥協與退讓,但這個社會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,就已經把這些位置的性別角色規定得清清楚楚;男人被暴力驅趕著往前跑、女人則是注定配合前者的步調;誰就應該要犧牲些什麼,而誰都不應該有任何怨言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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跳舞這件事情非常美好,學習過的人一定懂得個中滋味。

讀小說的時候,我一直對夏天的思維感到牴觸。我的學舞歷程跟她不太相同,當我大學決定參加社團學舞的時候,首選是佛朗明哥。

當時我做了各式舞種的功課,直到現在,我都還記得第一支看的影片,是Sara Baras在 <Flamenco Flamenco, 2010> 中的Alegria;看完後充滿讚嘆與嚮往,一個人就可以跳舞,一個人可以跟其他樂手這樣團隊搭配,一個人可以如此自由、充滿力量,那種美太難形容,卻直擊我內心深處的悸動。當然,佛朗明哥也有群舞跟男女對舞,可是每個人看起來依然遺世獨立,我跟自己說,我要追求的就是這種感動。其他的舞也很美,但想到一舉手一踏步要去配合別人的節奏,我就發懶,儘管那是另一種協和精緻的美。

在這之前,我學過少許社交舞,雖然只是學校體育課裡幾個學期的課程,但依然有所體會;我跳過男性的位置、也跳過女性的位置,不管哪一種,過程中在乎舞伴的細節片刻、其實遠遠多過於享受舞蹈的快樂。我很幸運,跟我搭過舞的幾乎都是我很喜歡的朋友,漂亮、可愛,個性也很好;坦白說,跟另一個人一起緊密跳舞,掌心貼著掌心,重心相左,培養不言而明的默契、感受眼神間訊息的傳遞,每次跳舞又開心又溫暖,跟舞伴的感情更會隨著時間不斷增長,加上所有回饋:練習時的種種快樂,演出時的巨大成就感,兩人互補互信,一起共享的回憶都令人難忘。

享受雙人舞一切的前提是:一個人必須要能夠甘心。

什麼意思?為了跳雙人舞,首先要進入一個性別角色,一般來說通常沒得選,生理決定角色,如果一個人的構造跟大眾流行不符合,最簡單來說是太高或太矮,就得費心另外尋找舞伴。其次,不管滿不滿意你的性別角色,依然得演出這個位置必須呈現的一切,例如男性,乖乖地記好所有轉折前要做的預備,永遠都要等待時機、讓舞伴呈現在觀眾面前最美的樣子,美的通常不是這個角色、受到關注的也不是,他只是提供支持的棋子。例如女性,她就是要美,但是她沒有自由也沒有力量去推動舞碼的前進,她必須配合男性的指令,在最有限的時間裡展現技術,眾人矚目的背後,只有她自己知道:要是沒有舞伴,她無法一個人做到這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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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一直很想問夏天,如果雙人舞跳的那麼辛苦,為什麼要那麼堅持?一種苦苦折磨自己的生活動力,真的適合妳嗎?

大學時跳佛朗明哥的我,一直很快樂,儘管單人舞沒有人罩,全部都要靠自己,可或許緣由我當時的感情觀,我很滿足。在那之前的我,曾經習慣把愛情放在生活中的優先,受了挫折,一度以為是愛情折磨人,於是排斥雙人舞、一頭栽進單人舞的世界。然而當我學佛朗明哥一段時間,當我決心只依賴我自己,我居然在只有我的世界裡找到了自己;感情並不折磨人,真正折磨人的並非身邊人的數量或溫柔,而是一個人內心深處的寂寞與獨立程度。

人類的漂亮跟權勢都是某種資本,有些女性與男性為了追逐這種資本,在達到目標以前,已經跌入商業主義的陷阱。最終大家想要的,其實只是不寂寞,如此而已。

單人舞與雙人舞,哪一種選擇都說不上孰優孰劣;但我很想跟夏天說,認真學舞的妳、再美好不過。妳的價值不需要由別人來決定,妳就是妳,跟妳的舞伴一點關係都沒有。不管是單人舞雙人舞,妳就是妳人生的主角,妳就是最能夠善待妳自己的人。走上陸地的人魚,終於擁有屬於自己的一雙腳,這雙腳不是拿來跟某人跳舞用的,它或許能夠帶妳走往更遠、妳更想到達的地方。

我好希望,妳可以知道這一切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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