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憶錄,  睡前故事,  自我認同

特權

身為家中老么的我,姐姐跟哥哥都大我5歲以上,從小他們對我個性的評語是:「差勁。」甚至在我讀國中前,姐姐一直用看好戲的心情提醒我:「像你這種個性,很快就會被同學蓋布袋。」

那時候我12歲,姐姐已經是個高中生,她從國小到高中、時常被班上同學排擠、甚至霸凌,我不知道她是怎麼熬過來的;奇妙的是,長輩們總說姐姐的個性很好、體貼又聽話,幾乎跟我相反;這樣的她,人際關係卻始終不順利。

如果連姐姐都會被欺負,那我以後會怎麼樣?未曾受挫的我對未知充滿了期待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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小學二年級的我,因為個子矮坐在教室的第一排,就在老師桌子的斜前方。某節下課時間我坐在位置上讀《兒童的雜誌》(已於2003.1停刊),老師為了讓一個同學參加說故事比賽,正在訓練他讀課文;那個男孩子讀了幾回,抑揚頓挫沒一次達到要求,老師不耐煩地碎念:「講幾次了,這樣讀才對,為什麼你總是學不好呢?」我抬起頭看向他們,突然跟老師對上眼,他像是心生一計地喊我:「XX,你過來,讀這段課文。」我起身上前、讀完那段課文,老師的眼神卻突然發亮,要我繼續讀。等到我讀完整篇課文,老師沉默了數秒,嘆了一口氣,要那個男孩回座位,然後轉過頭來跟我說:「XX,換你去參加比賽。」

要過了很多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,當時的班導是學校的明星老師,班上九成的同學都是學校其他老師的小孩,托了關係進這一班。而我什麼背景也沒有,從來沒當過班級幹部,也沒機會參加任何比賽。那些名額,都是老師依照人情或背景決定,參加的人永遠是特定對象。

我第一次參加比賽的那次,拿到第二名;老師非常高興,因為第一名選手是民意代表兼學校家長會長的女兒,評審已經很給我面子了。

回想起來,老師當時叫我過去讀課文,原本大概想隨便找個人示範給那男孩:「認真一點,否則我隨便找顆西瓜來都比你行。」只是老師沒想到,他挑中的這顆、不是普通的西瓜。這位老師沒有泯滅他的良心,讓我去參加比賽,從此我一人得道、價值觀雞犬升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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升上三年級,我換了一個班級,導師很年輕,班上同學看起來也很正常,不會再有人出口就說他爸媽是誰。開學第一天,班導點名,第一個點中我:「聽說你之前參加比賽,是校內第二名?」我點點頭,其他同學紛紛看向我、肅然起敬的模樣。

老師問我,願不願意繼續參加校內的朗讀跟演講比賽,我心想、反正沒壞處,就答應了。沒想到,此後我再也不用午睡,午休時間可以一個人光明正大去圖書館找書、偶爾老師還會來陪我練習。班上同學不知道從哪裡觀察出來老師格外關照我,大家對我總是敬畏有加,我當班長的時候,從來不需要認真管秩序,大家就聽話且乖。

連續兩年我一直都是校內第一名,到了五年級,學校另外派了指導老師給我,要開始參加校外比賽。直到那時候,我才稍微知道「特權」是什麼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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剛升三年級時制服外套更新,不能再穿姐姐哥哥的舊外套,全班剩我還沒換,老師說:「某某,你是班長,更應該要以身作則,請家長帶你去買新外套好嗎?」媽媽很不爽,帶我去試穿,為了讓我穿到小六畢業,她買了L號、我每天上學都覺得自己好像在偷穿大人衣服;但五年級的校外比賽前老師特別叮囑,回家請家長帶我去買幾套正式服裝供參加比賽用,從頭到腳都要買新的、必須「合身」,只要把收據帶回學校,全部都能報帳。

比賽前夕,每天有幾節課我可以不用上課,自己決定找間空教室練習、或是去圖書館待著找題材;比賽前一天的下午也不用上課,老師開車載我去其他鄉鎮的比賽場所看場地,提前練習。比賽當天早上,其他同學還睡眼惺忪去參加升旗典禮、老師已經開車載我出發;上午比賽、中午前公布成績,我看見老師興奮地衝去用投幣式公共電話打電話回學校報喜,走過來溫柔問我:「午餐想吃什麼?」我歪著頭想了想,有的吃就好。老師微笑說:「那麼,我們去吃牛排吧。」我家每次慶祝特別日子吃的高級食物是披薩、一年不超過五次,更進階吃過的牛排也只是一個人80元的台式家庭牛排。第一次到高級餐廳的我覺得一切都很新鮮,老師教我把餐巾在膝上鋪平,桌上已有所有餐具一字排開,服務生好心提醒我要由外向內使用;飯後,老師去結帳,櫃台給了他一張收據。我以為要回學校了,老師卻說:「時間還早,現在回學校也沒幹嘛,其他人都在上課了。不如,我們再去吃個下午茶。」於是我們又去了另一家餐廳,老師一邊哼著歌一邊看著菜單,幫我點了一份蛋糕、外加一杯巧克力聖代。我猜想,只要帶著我、這些東西都可以報帳;但我更明白,寶貴的不是金錢、是時間;在每天平凡無奇的上班上課日常,我們一大一小瞬間化身為自由人,可以悠閒在校外度過一天;真正讓我意外的是,我居然這麼晚才知道,特權這麼好用。

回到學校已近放學時間,老師甚至讓我巧妙地避開打掃時間再回教室,拿了書包、轉身就可以走人。隔天早上到學校,校門口外已經塗好大張的紅色海報,上頭洋洋灑灑用書法寫上我的名字跟比賽成績,以及觸目心驚的一個「賀」字。

也就是在那一刻,我開始感到一切如此無聊。幾次之後的類似經驗更是驗證,大人的世界一向這般運作,哪個小孩對大人來說有利益,大人就對他更好;可是,這些比賽有這麼好玩嗎?拿到獎項有這麼困難嗎?這一切真的就值得追求嗎?至少對我來說,不再那麼稀罕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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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心裡雖是這麼想,做的事情卻完全相反;例如我帶著我的小團體朋友們,在無聊的課上玩撲克牌,當其他同學看到、忿忿不平跟老師告狀,老師卻說:「只要你們誰能參加校外比賽得獎,或是成績比他們好,你們也可以上課玩牌。」

詭異的是,同學們聽到老師這樣宣布,就紛紛閉嘴了。這讓我內心更加震驚,這種屁話我一秒就可以推翻,為什麼那些人卻這樣放棄自己的權益?這一點都不公平,他們應該要起身為自己而戰,但在權勢面前,他們情願選擇沉默。

權勢真卑鄙,公然使用特權的我亦然。但我在想,我是那個需要對此負責的人嗎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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上國中後,我常幻想自己哪天會被凶狠的青少年同學蓋布袋,但始終沒有等到這一天。

步驟幾乎一樣,不明白為什麼,班導已經知道我以前拿過的獎項,讓我去參加比賽;校內沒有對手、接著去參加校外比賽。另一方面,我的校排名一直維持在前十名,老師們都對我很好。

當時班上有個同學,成績跟我差不多,不同的是,他人緣非常好、是大家公認的萬年班長,大家都非常喜歡他,身邊總是圍繞著一群人,像是白雪公主跟一堆動物笑談的童話景象;相較之下,除非必要,我不太跟同學來往,大多時候更喜歡獨來獨往;畢竟,很多時間我都不需要上課,無論事前或事後報備,就能夠自己待在圖書館準備比賽,雖然我也沒有在練習,只是把時間拿來複習武俠小說;我讀的國中並非公立國中,圖書館更像是一獨棟別墅,每層樓放有不同藏書跟理事長個人的收藏品。當時我覺得他老人家真寂寞,那麼多美妙的收藏品,經年累月只有我在幫忙欣賞。這些事情是可以跟同學分享的嗎?我不知道,但一個人待在那棟冷冰冰的別館,既安靜又平定,還是自己知道跟享受就好。

姐姐又一次警告我:「你會被同學盯上,最好融入大家,小心被人拖去廁所打。」

她不知道的是,班導對我非常好;國中三年我從來沒有自己買過參考書,每回開學,老師就會把我叫去辦公室,讓我自己挑書商提供的書;跟老師混熟的某個好處是,可以直接讀老師版本的教材準備,當課本跟參考書提供的知識變得平庸的時候,教材上面還有非常多課本沒有的東西;但我也因此發現,原來有的老師不過就是把這些東西唸出來,雖然程度比單純唸課本的老師好一點,卻差不到哪裡去;大人的容器盛裝不過那些材料,教我如何不感到失望?

我讀的是寄宿學校,生病的時候,按照規定要去登記、晚上集合等舍監統一載大家去校外看病。團體生活最無意義的事情就是等待,一整個晚上裡,等待的時間總是比看病的時間久。我討厭平庸的等待,乾脆不去看病;有次被班導發現,他很生氣。他說有病就是要看醫生,從此我生病了必須告訴他,他晚自習時間會再來學校一趟、特別帶我外出到小鎮上看醫生;為了獎勵我誠實,看完病總順便帶我去逛夜市跟吃點心。

這些東西不能報帳,這些時間也不能報加班;老師為了我,願意付出他私人的金錢時間,就只是要對我好。

我心裡還是有那麼一點感激的。儘管有時候腦中的惡魔會發問:假如我沒有這些才華、假如我最後學測成績也不是校排前三名,是不是就真如姐姐所說,我行我素的個性注定被同學唾棄、欺負?老師也不可能把我當VIP?我才明白,如果不想要被人欺負,就得成為掌握權勢的人;若是那樣太難,最差也得擒賊先擒王,找到那個最強、最有權勢的人,不是打敗他、就是讓他喜歡自己。權勢自然會站在身後,讓人狐假虎威。

求學時期,我倚恃那些身外之物,讓特權保護我。對學生來說,老師是權威的化身,但一切不過是相對的權力角色;當我看清了這一切的遊戲規則後,最終懷疑的依然是人性對於權威臣服的程度。初入職場,並沒有改變太多;曾經也有看不慣我素來準時下班的同事在背後碎語,力挺我的主管約談我後第一句話是:「不用在意他們說什麼,我跟老闆報備一下。」

老闆聽到後只淡淡說一句:「有的人來上班又不是來交朋友的,管那麼多幹嘛。」

我會心一笑,果然是主管,深諳此道。一切只因為,我是當時公司業績頂尖的國外業務。但凡有利用價值,權威下放一點特權給人,輕而易舉、互利共生。

那些同事聽聞老闆評語後紛紛閉嘴,繼續他們的加班。只有我一如小時候的震驚,在亞洲職場,準時下班居然可以成為一種特權?

我還是不知道,究竟該找誰來對此負責。

(本文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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