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憶錄,  歐洲,  睡前故事

人情扣打

睡前通常會留一點時間,開著小夜燈、跟黑貓躺在床上聊天,而某晚講到以前生病的經驗。

我對發燒並沒有壞印象,反而蠻喜歡這種意外的生病。小時候早上起床若是發燒,那天就不用上學,可以安心地繼續睡覺;醒來後待在媽媽旁邊自己看書或玩耍,她曾做過一陣子的家庭手工,譬如敲打羽球拍,然後早上十點多跟著媽媽一起去菜市場買菜,她總會買一顆椰子水、直接插上吸管讓我喝,說這樣幫助退燒;中午飯後吃完藥、可以躺平在床上睡長長的午覺,等到下午放學後,路過我家的同學還會跑來告訴我今天的作業或拿考卷給我。生病於我的童年,反而是悠閒地放一天假。

黑貓說,每次他生病的時候,貓媽都會很生氣,責怪他是不是衣服沒穿暖、還是他又做了什麼讓自己生病;基於他害怕貓媽生氣,他乾脆一直忍耐、不敢講出來,譬如吃完晚餐後,覺得好像有點不舒服,就開始催眠自己:我沒事~只是天氣有點熱~~我沒事~只是空氣有點悶~~我沒事~等一下就會好了~~~我真的沒事~~~

就用以上口訣不斷拖延,直到他已經超級不舒服、頭昏昏沉沉,當睡前貓媽去房間巡視窗戶棉被的時候,他已經無法再忍耐、就一臉無辜地說:「媽,我好像有點熱熱的?」

大概就是不斷重複這種『裝死→坦承→時間很晚所以貓媽憤怒→下次更不敢講』的迴圈。

事實上,他到現在已經成人許久、有時都還會這樣,例如週末人不舒服、不輕易說出口,硬是拖到所有診所醫院都關門的時候才會說;幸好我本來就擅長察言觀色,有時候發現他稍有不對勁就溫柔逼供他,不然照顧起來真的有點麻煩。

小孩生病當然還是要直說,但有時候我在想,在成人世界裡、這種害怕造成別人困擾的反應,或許算是一種人情事故的禮貌?

當我唸中學、姐姐唸大學的時候,有次我們一起離家到台北看展覽,借住阿姨家(媽媽的親姐姐);當時不熟台北交通、阿姨家又在離市區有點遠的蘆洲,那天我們抵達時已經很晚、接近十點半,他們家人也都已睡下。阿姨跟我們說,她家洗澡的熱水需要再重新燒,問我們有沒有要洗熱水澡?如果要的話,她就再去弄;在姐姐說話前,我已經搶先回答了:「我想洗熱水澡~~」

結果我們洗澡完回到房間後,姐姐用氣音罵了我一頓:「來借住人家家裡已經夠麻煩了,洗個冷水澡也就五分鐘的事情,為什麼還麻煩人家去準備熱水?」那時候我覺得很委屈(畢竟我看她洗熱水澡也洗的蠻舒爽),雖然能夠明白她說的道理,但要是洗冷水澡、隔天我生病,這樣阿姨不是更麻煩嗎?那是我第一次見識到身為老大的姐姐這種看人臉色的功力。

多年後,有次我去東京找姐姐,當時她住在琦玉的日本爸媽家,姐姐依然不改她小心謹慎的作風;例如我們泡完溫泉後,她知道我想喝咖啡牛奶,於是她自己偷偷帶硬幣去投販賣機,然後把咖啡牛奶藏在袖子裡帶回家,讓我在房間裡喝完、垃圾隔天早上再帶出門丟掉。因為如果我在溫泉那說想要喝咖啡牛奶,日本媽媽就會付錢買給我,她不想給日本媽媽添麻煩。我想不透,不過就是一罐牛奶,究竟麻煩在哪?

身為老么、習慣任性妄為的我,就像是悠閒國的悠閒王子一樣白目,從來沒學會像姐姐那般長子/女的小心翼翼作風,直到我自己離家闖蕩,才知道人情世故也是有扣打存在。

幾年前去德國唸書,跟一位學姐約好趁我開學前一起旅行,我直接先飛北德找她,待旅行結束、我再自己搭火車去我南德的學校。當時她快回台灣,但有個異電壓圓插頭的大同電鍋遲遲找不到其他留學生接手,於是學姐問我要不要跟她買,算我40歐元。

那時我只用不到兩分鐘的單細胞路線在思考:之後我得一個人帶著30公斤的行李搭火車去南德,大包小包,我又不太常用電鍋,加上我要去的城市、那個年代的台灣人貌似不多,我算是第一屆過去拓荒開墾的人,如果之後要轉手,恐怕非常麻煩。

思考結束,我天真、燦笑地跟學姐說:「我不需要,謝謝。」

結果之後跟媽媽視訊時講到這件事情,被她唸到臭頭,她說我來住學姐這、她沒跟我收錢,教我德國生活大小事、還帶我出去玩,她對我這麼好,不求回報,我應該要自發買下這電鍋,換算台幣也才不到兩千而已,這是很基本的人情世故。

其實我沒跟媽媽說的是,學姐對我的好還遠遠不只上述,早在我去德國前、耐心傾聽我簽證的問題、給我建議,怕我睡地上睡不好,還先找朋友跑去搬了一張單人床墊放在她房間等我到來,帶我去買各種生活用品、開通電話卡,甚至晚上七點後還會用她的學生通行票、免費帶我去附近城市晃晃。(該邦學生票的優惠;假日或特定時段可以免費帶一人同行共乘)

她沒想到的是,我就是一隻白眼狼,忘恩負義、連40歐的電鍋都不跟她買。

在我們還要好的時候,她曾經笑笑跟我說過:
「每個人對朋友都有一個友情扣打,這個數值就是當你麻煩朋友幫你做一件事情,他會幫忙你、然後扣掉一點扣打,依此類推;如果有天你的扣打用完了,他就不會再把你當朋友。如果想一直當朋友,使用別人扣打的同時記得要儲值回去。」

然而我太慢領悟、更忽略儲值的重要性,年輕從來都不是藉口,而早在媽媽痛罵我之前,我就已經把學姐給我的扣打都用光、也失去了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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