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憶錄,  睡前故事

聖誕老人真的存在

小學三年級開始,爸媽在吵離婚。

每逢假日,當時讀國中的姐姐哥哥會摸黑在凌晨4點就起床,偷偷騎著腳踏車去荒郊野外尋找秘密基地;我每次睡眼惺忪、都愛哭愛跟路地說我要去,最終卻總是徒增負擔、還沒參與場勘就已經在哥哥的腳踏車後座睡著。目標物通常是廢棄的三合院,無人居住而荒涼,但是那裏遮風避雨,足以讓我們三個小孩躲藏短居。我問哥哥:「為什麼我們要躲起來?」他神色嚴肅:『如果爸媽真的要離婚,我們就躲起來,讓他們找不到,這樣子他們就不敢離婚了。』

姐姐跟哥哥身為勇敢的國中生,付諸實際行動,我肯定他們的志氣跟野心,只是想到要住在那種破敗的地方,也不知道有沒有溫熱的食物能吃,我不禁對未來感到悲觀。我家與學校距離不到150公尺,一向自己走路去上學,但爸媽吵架吵得兇的期間,有時候會上演全武行互毆;每到那種時候,媽媽隔天早上就會特地陪我去學校,並且在我進校門前叮嚀我:『不可以跟老師同學說,爸媽吵架、或是要離婚的事情喔。不然你會被笑的。』我倍感荒謬:「離婚的人是你們,為什麼是我被笑?」 她想了想說:『小孩子不要問那麼多,總之家醜不可外揚。』在我還想問家醜的定義是什麼?離婚為什麼是家醜之前,媽媽目光凌厲、示意我趕快滾進學校。

篤定爸媽離婚的意圖,姐姐哥哥已經找好理想的秘密基地;他們每個人有各自的盤算,卻同時叮嚀我嘴巴緊一點,不可以跟任何人透露半點口風。我每天上學的心情是:「搞不好,今天就是來學校的最後一天。」等到姐姐哥哥一下命令,我們仨帶著行李撤退去秘密基地,要一起把事情鬧大,讓大人知道:我們小孩子不是吃素的,隨便把我們生下來、現在說離婚就離婚,到底有沒有尊重過我們的意見?

然而,對一個小孩來說,要獨自承受秘密、實在是太過痛苦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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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跟好朋友們六個人加起來,是個無話不說的屁孩團體,可我半點也不能跟他們透漏。下課時間,大家喜歡一起演話劇;我負責寫劇本,幫每個人寫出有趣的角色,欣賞大家的演出。都說戲如人生,既然我不能告訴他們真相,寫在對話裡總可以了吧?那陣子的劇碼,場景不是在火車站就是在碼頭,有人受不了發問:「怎麼今天又是分手?這禮拜已經分手好幾次了欸。」我黯然沉默,只覺得那是我跟他們道別的一種方式。

我心裡對姐姐哥哥,並非百分之百信任;讀過漢聲小百科就明瞭,野外求生談何容易?最年幼的我,指不定是第一個生病或餓死的衰鬼,就像《螢火蟲之墓》,年長小孩照顧年幼小孩,根本癡人說夢。我偷偷寫了幾張小卡片,藏在學校抽屜的深處。姐姐哥哥叮嚀,絕對不能讓任何人知道我們的行蹤,我不願意違背、簡短寫上朋友的名字:「再見,不要忘記我。」抗爭不知道要持續多久,哪天當我不再去上學,或許會人發現我留下的訊息,那就是我生存過的某種證明。

每天放學回家的夜晚,我一邊讀報紙副刊、聽爸媽之間的戰爭,默默等待革命通知。

印象最深刻,是那年聖誕節前,我的六人屁孩團體中,阿純充滿堅持地跟大家分享:『聖誕老人真的存在。我爸媽會幫忙提前把我寫的卡片寄給聖誕老人,讓我每年都能夠收到想要的聖誕禮物。』其他人一臉無奈:『拜託,你三歲小孩嗎?聖誕老人是你爸媽裝的,這世上根本就沒有聖誕老人。』阿純氣得整張臉脹紅,關於聖誕老人,顯然是他從小大到的信仰;但放眼望去,現場只有我站在阿純那邊,支持他是對的。

『班長,你頭殼壞掉?你真的相信聖誕老人存在?難道你家出現過嗎?』

我想起爸媽每晚吵架的高分貝音量,姐姐哥哥凌晨四點出門找秘密基地的哀傷,還有我寫下那些道別小卡時的無助;在這個世界上,我無從得知聖誕老人的存在與否。

至少我很確定,我家不存在聖誕老人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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儘管我多麼希望我家能夠讓我相信。

每年的12月初,爸媽會堆著笑臉拿卡片到我面前、告訴我:「在卡片寫下自己的願望吧,聖誕老人會獎賞表現乖的小孩,你可以在聖誕節收到自己想要的禮物。」雖然,我什麼都不想要,也不稀罕什麼聖誕老人;我只想要跟家人快樂地生活在一起,如此而已;可是現實結果,他們每個人都讓我很頭痛。

然而,阿純讓我第一次知道:這個世界上,聖誕老人真的「存在」。

他家不像我家這樣吵鬧革命,他爸媽非常認真、很努力地在扮演著自己小孩心目中的聖誕老人。這樣的父母,居然真的存在。儘管我剛好沒遇到,但、這不是任何人的錯,說不定在我爸媽小時候,他們也沒有聖誕老人可以相信?

只要還有人能夠相信,對我來說,這個世界就不再灰暗;等到哪天我有能力了,我要自己成為別人的聖誕老人。

「他有證據說有、就是有,我相信他。你們只是沒遇過,憑什麼說人家不存在?」

沒有人知道怎麼反辯,大家向來又盲從權威,於是聳聳肩、不再多說什麼,見風轉舵追問阿純今年聖誕禮物收到什麼,是不是應該拿出來分享、一起同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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成年後回頭看,我爸媽歹戲拖棚幾十年,最後既懦弱又勇敢地沒有離婚,選擇繼續活在社會框架裡,在最安全的範圍內、互相利用並整合彼此資源、合作養育小孩們長大,直到現在老來作伴、爭搶玩孫,依然看不順眼對方,或是時常爭吵。

婚姻本來就不是一件神聖的事情,一再被資本主義過度美化;離婚是平等解除雙方契約的可能性,卻被社會莫名加諸太多道德桎梏。

可是,聖誕老人真的存在。我至今都忘不了阿純述說收到禮物時的驚喜、希望,以及臉上閃閃發光的喜悅神情。雖然他不知情,卻將我從絕望的深淵中一把拉了出來。原來,這世上還有可以期待的事情,並不是所有的大人都令人失望;總有一天,我也有機會遇上、或是成為像阿純父母那樣的人。

在那之前,我還有很多事情可以做。我是這麼相信著的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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