回憶錄,  睡前故事

沒有表情的魚

我人生中第一次、也是唯一一次的虐待動物,記憶中是剛讀小學的時候。

媽媽是忙碌的全職婦女,必須同時工作、包辦家事,還要照顧我,有時候來不及,她只能自己出門採買,我一個人留在家裡讀繪本跟玩玩具。當時爸爸的興趣是養魚,客廳有一個長約150公分、寬80公分的大魚缸,他不定期會買新的魚回來。其中有一批光豔的魚,名為雪鸚鵡,他說放在水色裡特別優雅,卻沒料到、那批暈染開的火紅只游成我童年的噩夢。

一個人在家的我,沒有人說話,有時候很無聊,索性盯著魚缸裡的魚兒漫遊,對著牠們說說話、唱些歌;然而,雪鸚鵡的頭頂前端某個部位,有塊突出、形似錦鯉的鱗片,肌理紋路特別明顯,細密曲折、彎繞凸跳,我每次看著都像是駭人的圖樣。當時年幼的我,心裡很自然生出一種無以名狀的厭惡與可怖,不知道那是密集恐懼、只覺得非常害怕,卻無法移開目光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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忍受了好幾天,我不知道要怎麼跟大人講心中的這種恐懼,連續做了幾晚噩夢,那個噁心的圖樣在我夢裡不斷放大、無限複製,我簡直無處可逃,好幾次半夜醒來一身冷汗,甚至害怕再次睡去;直到有天下午,我又一個人在家,當雙眼再度對到那批雪鸚鵡,害怕的情緒一下子積聚到頂點,心底有個聲音萌了芽說:「我討厭這種感覺,我要消除這種感覺,我要除去這個圖案。」

爸爸習慣把清理魚缸的工具放在魚缸下的櫃子,我熟門熟路地拿出撈魚網,搬來了小椅凳,踮著腳站上讓自己跟魚缸一樣高,飛快地伸著撈魚網探入水中,沒兩下就先捉住圖樣最鮮豔的那隻雪鸚鵡。

魚沒有表情,黑色無神的眼睛動也不動,依稀知道自己被困住,努力地在網中掙扎、想要逃出我的束縛。其實出手之前,我壓根沒想過要怎麼終結自己的恐懼;最快的方法,可以將牠撈出來、丟到地上,魚離水而亡。可是等到大人回家後看見案發現場,我該如何解釋?此路不通,我得想辦法處理掉屍體,意味著我還得先用手碰到牠,太可怕了;最後想到,這是爸爸花錢買來的魚,以上的選擇都有可能讓我被痛罵一頓,風險有點大。假如不能選擇明確的死法,那我讓牠原地受傷致死,總不可能知道誰是兇手吧?

確定好犯案手法之後,我馬上揮動漁網,用力朝著雪鸚鵡游動的反方向勾,接著來回拖著牠去撞魚缸的玻璃牆面。一次、兩次,我預感死亡離牠越來越接近,只要等到牠沒有力氣、翻肚,我就自由了。以後即使一個人在家、也不用再看到牠們恐怖的面貌。

雪鸚鵡在掙扎,牠的身體東倒西歪,卻還拚了命揮動著牠小小的鱗片;水下一片狼藉,其他魚似乎感知到危險,紛紛躲在假山小橋之後。當我感覺勝券在握,有股思緒卻闖入腦海:這件事情不是我一個人就能夠終結。因為、等牠死了、也還有其他的雪鸚鵡,就算這批全都死光了,爸爸一定還會再買新的一批魚。沒有人知道,新的恐懼的面貌將會換成什麼模樣。

我今天把雪鸚鵡弄死了,那又怎麼樣?

害怕的人是我,為什麼失去生命的對象卻是牠?

如果看到牠會讓我感到害怕,那麼、我就不要看牠。我可以選擇離開客廳,以後當我一個人的時候,我不要覺得寂寞、不去找生命陪我,我就不會害怕了。

想到這裡,好像突然鬆了一口氣;我停下手、那隻雪鸚鵡拚了命地四處亂鑽,牠逃出撈魚網,飛快地游去很遠的對角線。我感覺手臂一陣痠麻,把撈魚網拿出來,仔細擦乾後放回原位,然後拿起了我的書包,一溜煙跑去飯廳。只要不看牠就好,我不想要牠死,我也不想要再害怕,那麼我離開那個地方,我們都能平安。

– – –

在那之後的好幾個早晨,上學前我總是在飯廳偷偷往客廳看,爸爸早上起床後,第一件事情是去餵魚飼料,並且順便檢查魚缸有無異常,假如有魚翻肚死亡、浮上水面,爸爸馬上會驚呼一聲、然後嘆息著撈出屍體丟掉。忐忑了好幾天,都沒有傳出傷亡,我一邊吃著早餐,一邊慶幸自己終究沒有愧對爸爸的荷包。這件事情很小,我從來都沒有跟任何人說過。

直到之前看到蕭敬騰的採訪,屬兔的他在家中收藏了一幅錦兔畫作,可愛的兔子額前、有一大塊鮮豔可愛的錦鯉象徵圖樣。當我隔著電腦螢幕看到那片斑斕,心中升起的一股噁心,瞬間讓我回憶起童年的恐懼時刻。

然而我終究已經長大、並且離成年好久好久了。

我看著螢幕,繼續搜尋畫家的生平資料,讚嘆了一下畫家的創意天賦,然後才關掉視窗。深呼吸一口氣,原來那種恐懼早已無法凌駕於我的理智之上。

因為我知道,那是密集恐懼,出於人類對於生存的本能;當看到形狀詭異的圖樣,有些人天生會將其與病菌、或可能導致死亡的未知恐懼做連結,基於求生的本能產生抗拒的念頭。

– – –

我跟黑貓聊到這段童年往事,提到我曾經這樣虐待動物;老實說,我心中依然感到不安,我可以理解自己的恐懼,但我卻不明白、為什麼童年的我,會因此產生想要消除魚的邪惡念頭?

黑貓聽完之後告訴我:「有的人在網路上會放密集恐懼的圖片,惡意要讓你覺得不舒服、故意想要惡整別人,那種行為並不可取。」

「但是,魚天生就是長那個樣子,魚不是故意、也不是惡意要讓你不舒服的。」

當有人故意要傷害我,我當然會採取保護自己的措施、甚至自行防衛。

可是聽到黑貓這麼說,我突然明白了幼時的我究竟誤會了什麼;他的話是一大片白雲、瞬間承接住所有我浮在空中不安的恐懼跟情緒。魚不是故意要讓我不舒服,牠天生長那樣,並沒有想要傷害我,所以、我也不用回擊來保護我自己。

就這樣跟童年的恐懼和解,雖然我還是討厭那種圖樣,可是,我知道這一切並不會傷害到我,我不需要再感到害怕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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