誠實的騙子

朋友跟他父母的相處，從來沒有誠實過。問他為什麼？他說：「跟爸媽講實話，一點好處都沒有，他們永遠只會擔心一堆有的沒有的問題、永遠都要干涉或是批評我的生活，既然這樣，不如都跟他們講他們想聽的話，這樣他們快樂、我也輕鬆。在我爸媽面前，當誠實的人只是自找麻煩。」

有時候聽到他跟父母的對話，我甚至感到不可思議。報喜不報憂，甚至還有誇大的成分。他掛完電話後，不好意思地吐舌頭說：「我知道你在想什麼。其實我也不願意，但是，我真的是被逼的；在我家，要是不誇大，就會被我爸媽看不起。儘管我自己問心無愧，也沒用。」

他父母平時對他的關心，就是不斷地問他生活與職場上的各種問題，而他永遠都不能講負面的答案；因為父母對他，總是傾向否定、時間再短都能找到挑剔的地方。例如，提到關於租房子的事情，父母會唸他：「租房子只是在幫房東繳貸款。」但他之前提到想買房子、找父母討論，又被嫌棄太遠、太貴、房子格局不夠好。又例如，他很喜歡他現在的工作，但每次跟父母分享職場上的事情，講到最後，父母只會質問他：「你這個工作現在好歸好，將來你能保證不會中年失業嗎？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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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我以前還不懂，總是傻傻全盤托出，然後一再被釘得滿頭包；學生時代還好，頂多問個考試、成績跟同學相處，就算被批評也有限度。直到出社會工作之後，我真的越來越受不了我爸媽。每次跟他們聊天，我的生活總是被批評到一無是處，好像我真的如他們口中說的那樣不堪，我很灰心、只是更加懷疑自己的人生。」

「後來，我發現要讓自己好過只有一個辦法，就是不要再跟爸媽說實話了。」

「反正他們也樂於聽我的謊話。偶爾被客戶刁難、被主管為難、績效退步，這些事情就算他們知道了，也從來不會安慰我或給我什麼有效建議，只會檢討我：”叫你以前好好念書就不聽、早就跟你說要去找更好的工作。” 到後來，我一律告訴他們：”工作很順利、主管對我很好、今年分紅發很多。” 他們聽完就不會說什麼，只會微笑點點頭。或許，他們想要的就只有這種能讓他們沒煩惱的小孩，那麼我還是能替他們完成願望的；我自己的生活，靠自己去努力，我只求家人不要成為看衰我的一環，這種壓力真的太沉重。」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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身邊有很多人，或多或少都有這樣愛擔心、還過度干涉的父母。但這個朋友之慘，絕對名列前茅。我很好奇，他的父母到底是希望小孩過得好？還是不好呢？按常理來說，很少有家長希望自己的小孩過得不好吧。家長多數應該是希望自己小孩在離開自己、獨立之後，能夠過上好生活的，不是嗎？

在他們親子的相處中，家長不管接收到什麼樣的資訊，只會往壞處去想，在家長偏差的思維裡，其實只是為了想扮演自己心目中的好父母，於是就擅自假設小孩過得不好。為了要當稱職的父母，不斷替小孩設想、擔心小孩的未來。假如小孩過得不好，就能證明自己說的話是對的；假如小孩過得不好，就能給出自己建議；假如小孩過得不好，更能突顯自己正確的人生價值。但是，這樣思維的寂寞在於，他們本身無法透過自己的存在、去找到可以信服自己的價值，只好把價值觀強行建立在他人身上；而自己的小孩、就是最方便的對象。假設小孩過得好，就沒機會說教；假設覺得小孩過得不好，就有機會可以下指導棋，彰顯自己。

「你爸媽，就是年紀比較大的魯蛇。只是他們剛好是你爸媽而已。」

朋友聽完我的分析與結論之後笑了，雖然我知道他之後還是會繼續當個誠實的騙子。但我只是在想，就像日劇《我的事說來話長》(俺の話は長い)中，炒麵與大海那集提到，有時候子女以為自己在依賴父母，事實上反而是父母在依賴著子女。

如果是這樣，在小孩成年之後，是不是就有機會觀察到他們的這種依賴，試著去過濾掉父母的自卑、理解他們被世俗所累的偏差價值觀？要說原諒過於鄉愿，畢竟早已年長到超過學習極限的父母，不太可能再有機會改變甚至主動修復關係。然而，我們還是有其他事情可以嘗試與努力，至少試著不要重蹈覆轍成為這樣的大人；又或者試著去尋找，父母真正想關心自己的角度跟理由，再微弱、再隱密，對我們來說或許還有機會。無關家庭背景、手足競爭或是社會期望，那才是我們與父母之間，一種專屬彼此的聯繫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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